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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憨”五爷——赵振东主教

蔚县南绫罗天主堂“醒”的时候，雾气渐渐散开，南绫罗村上高高低低的小屋有了炊烟。五爷主教驼着背站在阶基上，看教友在远远近近的坡道里走来，四周满破的杨树在嫩绿过一 春，浓绿过一夏后，褪尽铅华，留下了清瘦的枝条。晨曦里，坡顶上泥土结构的平房式教堂有着圣殿般的庄重和肃穆。南绫罗教堂热闹起来了，堂院里的人群熙熙攘攘，每天的晨祷和弥 撒就这样开始了。

这是五爷主教最忙的时候了。 民国年间，那时的五爷刚十二岁，来自新奉教家庭，他从三百里外的西合营加只身到宣化备修院里做修生。十二岁，多 少孩子在这个年龄偎依在父母亲的怀抱里撒娇？或是在教室 里琅琅读书？或是和孩子们做游戏？度过人生中最宝贵最值 得回味炫耀的童年呢？可是，五爷没有，没有快乐，没有笑语， 没有爱抚，却以晨钟暮鼓，琅琅祷声，守斋缄默，度过自己的青春岁月。

矮而胖的备修院长姓王，脾气古怪，而又热心出众，奉“棍棒低下出孝子”为座右铭。五爷出身贫家，干过重体农活，饭量自然大的惊人，一顿吃个四五个馒头，不在话下，显然，他 成了教育的主要对象---因为修院的第一课就是学会节食。有一次吃晚饭时，五爷照惯例还是四个馒头，当他吃到第三个时，王神父挥手打了他一个耳光，五爷那时真谦逊呀！立即跪下请罪，自那以后五爷在饭量上做出严厉的节制，一顿只吃一个或二个，还常守大斋，也从那时起修生叫他：“憨五子”。（注： 在弟兄中排五） 

1949 年五爷圣了神父，按理说这可算是熬出头---多年的 媳妇成了婆，可是，人生的艰难竟是那么令人难以置信而又残 酷过早地劈头盖脸向他袭来。五爷独自在蔚县城时，自己动手， 自己做饭。说是饭，其实是烂腌菜加上数得清的几粒苞谷，缺油少盐的。逢年过节，才吃得上一顿烂腌菜泡黄糕。夜里油渣 似的破棉絮，他蜷缩着冻得浑身起鸡皮疙瘩，上牙只磕下牙。 他还是嫌苦不够，宁是把麸皮枕头换成砸木桩子。五爷走路总是腾腾的，像石夯在地上，很有劲，可是在他身上却隐藏着多 年的疾病，为了堂区 400 多名教友，他缄默不语，付出整个身心和生命。

在我的记忆里，他一刻也没闲过，做弥撒，听告解，讲道， 做饭，修路......，样样都豁出命来干。夏日里堂区的工地，烈焰当头，烤得人流油，身上火辣辣的。我们做教友的不是磨洋工，就是在树下纳凉，扯闲，而五爷却推着小车一趟一趟地推砖，默默地干着，背上无数次被汗水浸透，浮现出白花花的一团一团盐碱汗渍。 

60 年灾害时，五爷日子可苦了，糊糊碗得舔三遍，菜锅 得用菜叶剐一遍，吃了，才刷洗，最难堪的是下会送弥撒后吃饭，他总是待人吃毕收拾碗筷以后，将桌面上的饭粒菜屑，用手一扫，刨拢，摞进嘴里。我们背后说他，他总是说：“干净的”！说急了，他眉头皱成疙瘩，说：“小鸡不吃秕子，嗉样子都有了”。然后再也不理我们了。

58 年以后，五爷开始经历各种运动的洗礼。造反派们开万人大会批斗他，对五爷实施攻心战术： 你听告解是摘心挖眼！ ---我摘教友的良心。

你必须与教宗划清界限！ ---我坚决与帝国主义划清界限。 你顽固不化，铁杆的！ ---不，钢杆的！ 你给教友起洋名，崇洋媚外，你再说一个...... ---路济弗尔，挺好听的......

造反派们得意地比划着新的洋名，也暗暗嘀咕，真是“憨 五子”。从那时起，五爷被判监狱劳改，一干就是十八年呀！ 吃得是窝头和咸菜，干得是采山石，别的犯人用小锤，五爷偏 用大锤；犯人偷懒少干，五爷拼命多干；犯人暗地里骂他： “憨”。 至今五爷的手指伸不直，是在那时落下的根。有一次，监狱管教干部找他问话：“憨五，你干活挺卖力气呦”！“天主让我改造世界呢”！监狱干部嘿嘿笑起来，坦然地收下这句所谓恭维的时髦话。

五爷这段坎坷不幸的苦难历史结束了。80 年他笑呵呵地回来了，也平反昭雪了，补发了工资，五爷的腰包渐渐鼓囊起 来，有的穷教友便向五爷借钱，五爷总是慷慨解囊。有时，我私下劝五爷：“他们还不了，别借了”。五爷却说：“不急”。 其实，五爷不再说还好，一说我更上火：“屁！指望他们，没当官没掌权无权无钱无势，能还您西北风哩”！“没关系，等升了天堂他们也要还我”。便逗得在笑：“这娃子，这娃子.....” 

不知从哪一年起，五爷开始往堂里收留一些患病又没有人 照顾的孤寡老人，堂里的老人渐渐多起来，有的教友提出不少 意见：棺材瓤子，光吃不干活，社会寄生虫！五爷不听这个，依然我行我素，彷佛堂里任何的反对都不存在似的。

有一次，我上厕所见五爷正在打苍蝇，我惊讶地问：“五爷，这里苍蝇那么多......” “这是窝，好打，老人蹲坑免得虼扎”。我哈哈大笑起来......五爷的爱啊！也是憨啊！

此刻，在我伏案写这篇小文的时候，五爷正在南绫罗堂里 做着什么呢？他在告解亭一个一个地劝说忏悔的灵魂了吧？ 弥撒后，他拿着铁锹又去修路了吧？......我爱五爷，爱五爷的超凡精神，这精神如光芒，这无比光强烈的光芒真实地照耀着我的灵魂。我知道，握紧它，我就握紧了幸福，朴实和生命。